微辞

过去的一个月过得像半年一样动荡而漫长。从二月末陆续接到各个学校的offer开始、或者不如说、从去年下半年知道家里的经济困境开始，我的未来走向就坐上了疯狂的过山车，随时充满脱轨的预感。

 

（一）

九月初，我父母在一通电话里第一次向我坦白了家里的经济状况。那时家里不仅基本没有积蓄，还欠着一笔三十多万的债。那时的我，没有怒气，没有慌乱，因为根本反应不过来。

我家的情况略为特殊，我的父母年逾六十，我才只是二十出头。或许是巨大的年龄差，他们一直把我当小孩，家中的经济决定从不让我参与，也不觉得有知会的必要。于是有了11年回到成都，车子开的路越来越陌生，父母突然说，我们不回以前的家了。我问，以前的家呢？他们说卖了呀，要不能有钱买这么贵的新房子。我不太能理解他们得意的口气，就像他们不能理解老房子对我的意义。

这些都是后话了。总之在临到留学的当口，我家突然没有钱了。而这是一个三年前就说好的计划。当时还有三天考托福，我正复习完口语的版块，总共只有十天的复习时间，却瞬间无心再看了。

作品集也拖着，始终静不下心来做。在这期间我去找过实习，犹豫毕业是否应该工作，心思浅浮，一日三易。十一月初，我还从心所欲的跟着球队打完了上海大联赛，见证了同济女排时隔七年又一次夺金。却突然在这时候，不知道那股冲动占了上风，又或许只是发现另一条路更无头绪，我决定还是把申请做完。钱到真有offer的时候再说吧。

剩下的时间已经短的荒谬，我于是找了一个专门的建筑留学机构“筑人”，帮我指导作品集以期加速。我当时觉得很羞愧，又是一大笔钱，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室友很理解的没有多问，一直也没有跟其他人提起。后来才发现其实在这里认识很多对我影响深远的人，不只是帮忙斩获学校这么简单。也是后话了。

真正静下心来是十二月，记得年末的时候在学校里碰见傅荣。我说我还一个作品都没做完，只能17年再申请了，虽然尽力了今年却不可能搞定。也就她会说，不行，必须先赶上16年。我嘴上答应着，心里苦笑。

尽力这个词，有时也是很微妙的。当时放了话，却怎么也没想到之后的一个月内做完了两个作品，到最后每三天或者每四天睡一次，靠师太、越神他们等量的悲惨支撑着自己，愣是在寄给哥大之前，做到了自己认同的完成度。当然还有张旭老师的鼓励，甚至有一次应允了我凌晨1点的约课。这些都感谢不过来，也完全刷新了我对自己极限的认知。

 

（二）

二月末开始，录取可算格外顺利。申了六所录了五所，包括颇有难度的康奈尔，梦校哥大。可是现在回过头来竟然已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仿佛是风雨过后，彩虹刚落笔开了个头，就被大雾吞的干干净净了。

于是什么能想到的都发生了。

15年本来家里经济已经周转不过来。好在借的是亲友的钱，并不是即刻要还。而父母身为规划行业的人，年末的工资也足以回血支付我前两笔的学费了。然而私企老板的承诺是一叶扁舟，说翻就翻，年末工资只拿到一半。父亲十一月一次突发的脑中风，医疗又是一大笔开销。

其实过年的时候还他还没有完全缓过来，思维一直是清晰的，但是语言表达上却有了障碍。用他自己的话说：“明明很清楚要表达什么，就是最关键的那个词，讲不出来。自己还能清楚的看到这个过程。”问起他对我毕业去向的看法，他对于留学是不支持不反对，只是看不出实现的可能性。毕竟是快到知天命的年纪。

然而从情感上来说，即使是多年来的留学计划，那一刻也有全盘放弃的冲动。就因为父亲一句话说：“当然希望你就回成都工作，一起住。”以前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又或者，只是从没说出口。

三月半，一直重申会帮我借到钱上学的老妈，也在我说不然工作的时候，动摇了。妈妈一直是坚定站在我这边的，每次都说：怎么可能没钱。到时候真的没钱了，卖房子都要支持你。有时候我们敢夸很大的口，就是知道它多半不会真的发生，只是一种鼓舞士气的仪式罢了。

我也动摇了。更多的是因为不相信以母亲一己之力能借到那么多钱。还款期限也是一个问题，这个行业毕业后工资没那么高。

 

（三）

在三月末蔡大给我洗脑之前，我已经找好了待遇不错的设计单位，准备开始工作了。公司效益还很好，也缺人，这在国内建筑业已经很不容易。

然后我跟蔡大通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于是刚刚站稳的脚跟，一个趔趄，又被拖入新一轮的漩涡之中。电话的大意是说机会要抓住，申请不只是一个单方面能力的问题，包括竞争者的构成，学校的招生计划，都不是可以一力掌控的。

蔡大是留学中介的老大，他的经验和大数据还是可以让我就范的。而且我很清楚的知道，我的这个决定，于他不再有任何利益牵扯。他大可以撒手不管，省下这番颇为慈爱的口舌。他让我去问贷款，我便去问贷款。之后便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四）

其实贷款，年初的时候就问过一轮。中国银行，农业银行，两个大行，恒丰银行，一个山东的小行，因为就在我家楼下有个分行。可是告诉我的情况都很不乐观。首先没有专门的留学贷款。其次，中行有随借随还的贷款，利息高达12%，三年期（毕业后两年就必须还清），关键是对60岁以上的借款人不做。而没有工资收入的我，是不能作为借款人的。

当然后来发现是自己努力不够彻底。此后我在三天内用掉了200的话费，打了十多个银行，找到贷款部，再转接客户经理，一个个缠着问。因为没有类似经验，所以问话问不到点子上，效率奇低。最初只知道留学助学贷款，一问一个黄。后来学乖了，问个人消费贷款，问个人信用贷款，或者索性只说：我要用一大笔钱，有个很贵的房子作抵押，你们有什么贷款产品？（此处要感谢懂行的老司机吴亦欣，给了我不少有效的指导，比如这句简单粗暴的问话。）

到了第三天效率明显蹿高，我在清明之前的最后一天找到建行，竟然是一款专门助学的贷款产品，还款利率低至4%，几乎跟公积金的房贷不相上下了。（当然大多数银行还是因为父母年龄的原因直接拒绝。）

但那个时候我完全不清楚还款的规则，天真的把客户经理的话误解为：4%是个手续费，跟你还款早晚没有关系；还款时间自由，可以堆在最后一起还掉。前半是原话，后半是我的臆测。明明逻辑还挺顺畅，不是吗？

我当下订好了回成都的机票，材料接下来的三天备齐，签完字，就大功告成了。那时候全是励志的话语在滚屏。例如船到桥头自然直。例如有志者事竟成。例如你距离梦想，就一笔（两百块！）电话费的距离。

 

（五）

现在回过头来看颇为讽刺。当时那个傻劲儿，就像是电视剧刚把前情埋伏好，我已经欢天喜地贴出“全剧终”三个烫金大字了。

飞成都的前一日，建行贷款部另一个客户经理联系我，得知房产在我名下，工资证明却是父母的，告诉我贷款额度至少减半，外加父亲的年龄可能有问题。那时已经明白凶多吉少，却只能硬着头皮飞回去，想着争取一点算一点。

然后以下的事情就赶场一般挤在未来的一周发生了。

 

第一件，建行只接受60岁以上贷款人。

前一个客户经理业务不熟，一切重回原点，又开始打电话找银行。大白天的在长长的建设路上，我野鬼般落魄的走了三个来回，愣是找到另外两家可以受理的银行。其中一个还是我最早问过的招商银行。一定又是最初懵懂，打开方式出错。

招行的利率上浮之后6.75%，还算理想，关键是以我和母亲作为共同贷款人，在她七十岁之前，我们还可以有8年期还款年限。不过这个计划要求我有工作。但是开个工作证明，再把平时父母按月打的生活费充作工资，应该也没有人会去细查。

第二件，“工资”流水打出来，上面有每月一笔的8块钱，持续了半年，名目叫做“助学金”。这样一来，我不可能是有工作的人了。

我们就瞪着那8块钱，生生看整个计划尽数泡汤。问题是，我从未申请什么助学金，这笔钱究竟是哪里钻出来？

来不及多想，计划又只能改为，我的父母作为共同借款人，还款时间只有我父亲七十岁之前的3年期。无论如何，至少还能继续下去，不过就是要补充很多父亲那边的材料。两三天之后总算就绪。

第三件，协议签毕，手印也一一摁好。在查征信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妈中国银行信用卡有没还上的钱。别说帮我贷款了，即使是她自己出国都有问题。

这是去年妈妈的中行信用卡被盗刷之后，一直拖着没有处理的钱。数额不小，而银行以我们不能提供足够证据为由，一方面让我们等待处理结果，一方面没再联系过我们。我这就相当气愤了，母亲作为受害人，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接了三个电话，莫名其妙就被刷了十多笔的钱。可怕的是，对方还在我们投诉的时候试图引导我们，说出对开脱他们有利的不实陈词。此前也出现过一笔盗刷，因为地点在比利时，他们很快的处理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同样是账户外泄，同样是有不在场证明，还有后面一次极度反常的的短时间内多笔盗刷，如果不能提升信用卡安全防范，连个基本的解决态度都给不出，谁还敢用中国银行的信用卡呢？

责任当然还是要追究，但是眼下，我只能心烦的看着对缝摁压之后没有拼齐的指纹，再也没辙了。

第四件，就在我临飞成都的前一天，我家遭遇一起电话诈骗。

我母亲被对方利用亲情左右了判断，说是机票要改签，晚了女儿就不能及时乘机，从而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当然，对方是如何知道诸如乘机人和购票人不是同一个人，并且乘机人是购票人的女儿，这种中国国航白金用户才有的注册信息，（我是用户的受让人，并且登记有身份证号码）就不得而知了。我家本来所剩无几的存款，这一来尽数被卷走。连我飞回学校的机票，一时都拿不出钱来买。

 

所有计划都搁浅的那一天，成都很应景的下起了大雨。我和妈妈坐在滴滴打的车里回家。我瞪着车窗，脑子里也好像全是雨雾。抬手擦一擦，或许就能看清窗外了，但又怎样呢。只记得当时反复在想，成都应该还是四月吧，怎么周围全是秋意了呢？

 

（六）

后来我们找到中国银行做了一个折中的说明，大意是这个钱不是客户恶意不还，而是发生了事故。但是谁都不知道位于深圳的招行总部，是否承认这个文件的效力。我在写下这些的时候，还正在等待审批，四天之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昨天就是美国学校的截止日期，我已经拒绝了其他学校，只向一直想去的哥大讨了一周的宽限。

四天之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眼下的痛苦还包括之前揽过的几个私活分不出身，毕业设计进度落了很远，老师在群里直接喷出“WTF”，可见是真怒了。老师是土耳其人，GSD毕业生，过于聪明，英语又隔着一层纱，解释多了适得其反，而他恐怕也很难想象我最近的经历，即使他也是鼓励我去贷款的人之一。

时间不够，我却并不能立刻静下心来。杂事还在一件件涌出，需要跟公安局沟通诈骗的事情，还要继续找途径投诉中国银行信用卡，盗刷的数额积累了五六个月，已经是很大的一笔，还不上，也不该还。现在每天也要给妈妈打好几个电话，帮她解决家里路由器等家电的问题，还有说一些安慰的话，让她不用再反复回想电话诈骗的经过，不能安眠。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每天抽一点时间写东西，从飞回上海到今天，四天时间，每天一点点，终于把想写的都写下来了。我猜，这么多年后，文字对我还是很重要。一如年少，不肯在大院里跟小伙伴打闹，而情愿窝在书房里抱着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掉眼泪。小时候那个安插在书房里的卧室，从阳台探出身去，是一楼婆婆的花园，每到春天都有白玉兰窜到鼻尖来，是看书和藏身的天堂。可惜都卖了。

又扯远了。

 

（七）

很长一段时间，我最讨厌应付的问题就是，你父母都是建筑规划行业的人，怎么会收入不够你读书？怎么会没存下点钱来？当然在经济基本透明了之后，我能讲出拿去买房了房贷提前还完了拿去买车了拿去买公司原始股了工资不稳定了等一系列的条目，可能我所希望的就是可以通通气，至少让我提前半年有个心理准备。如果二十年的房贷打算两年还完，我希望至少跟我商量一下，而别在三天就考托福的时候，语气复杂的通知我。即使我在这方面也是个标准白痴，至少我有很多的朋友可以去问，我会找人商量，会向外界求教。这一点，的确是最难以谅解的部分。

但是再如何，这是他们的钱，决定也都是他们的自由。站在父母的角度上，他们这个年龄，早就不该再来折腾这种事了。大多人已经不用再工作再养家，拿着退休工资已足够颐养天年。同时应付这么多事，对他们的精力也是一大挑战，所以才会有反复的失误。

然而直到现在，我从不觉得我的坚持是不理智的。即使退而求其次，留在国内工作，不折腾父母，一样会有很多的挑战。比如，想去最喜欢的外企，低薪地实习，没有转正的保障，在上海立足的难度本身也不低。事实是，每一条路上都有荆棘，都有巨大的代价。这世上本不存在一条叫做“退而求其次”的通途大道。因为很多年来，你所有的安排和蓄力都在朝着原来的方向，突然改变，成本并不低。而这笔成本，是不仅限于金钱的一系列因素，包括犹豫，包括资源积累错位，包括可能此后一直心不在焉，枕此梦彼。

这一程教会我的远远不止二十多家银行的贷款产品，或者危机处理，更多的是让我明白了选择的真谛：只要可以担负，任何代价都不应该左右初心。永远找最直线的那条路。走不通，所说的曲线救国也是走第二直的那条。这不是在说任何想要的事都非要成功不可，只是，抱着不留退路的心去走，在这一路上，能收获最多，成长最快。而只有在我能打点好自己情绪的时候，才会有余力去照顾周围让我挂心的人。

（八）

要感谢帮我办贷款的不折不挠的龙经理，帮我转告毕设消息的唐，不明情况却还是帮我拖住老师的小伙伴们，一直陪着我的三只双子（哇六个人呢怪不得那么管用），一回成都就请我吃冒菜的老友，始终关切我遭遇的马老师，还有我亲爱的姐姐，也不知她是怎么能一个人应付那么多事情的。

当然最要感谢的是我妈妈，感谢她那么旺盛的生命力，即使年过六旬，即使漏洞百出，还是跟我一样的好斗，不肯轻易消停。还有爸爸，给了我体面和不卑不亢，让我在困境中，仍能获得他人的信任；在低迷中，仍懂得把自己的情绪盛装好，不致坏了他人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