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遇见一个相见恨晚之人。

关于

左岸,流年,花事

(一)

“11月12日-白昼缩短,玻璃上全是雾气,我们都想在天黑前赶回一个温暖的灶。住在孤立的钢筋混凝土盒子里,我们生来就是孤岛。然而只要还有一盏60瓦的白炽灯,我们便有闲情欣赏窗外的雪。在温度面前,我们的孤独和欲望如此诚实。”

“11月15日-下班时天蒙蒙黑。一路上我做着比喻的游戏。上班的大楼每个窗口都还亮着灯,好多只眼睛,它是丑陋而温柔的怪物。路灯明明灭灭,是月亮犯了困。风是没有脚的鸟。猫是拖着尾巴的风。人行道是童年的跳房子,高跟鞋让它疯疯癫癫。而雪,看到雪,我能想到的只是它落下后被踩得脏兮兮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养成了每天看她日志的习惯,在时过境迁的十多年以后。当初的他好像并不记得她是这么有才气的女孩。

在他爱她的时候,他并不真正了解她。而当他慢慢了解她的时候,他却早已错过她了。

 

(二)

初次的印象,相遇的场景,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这说明他对她并非一见钟情。对此他是遗憾的。在最矫情的岁月里,他已与“一见钟情”失之交臂,至于越来越钝重而身不由己的中年,便更只是安心做一个凡人。

这就是人们爱上爱情的原因吧。我们的生活那么平淡渺小,只剩下爱情还能轰轰烈烈一场了。生活中的主角毕竟是极少数,然而恋人的眼神却替代镁光灯,治愈了虚荣心。至于一见钟情,更是因为其宿命论般的光环而被向往。

唉,皆因生活空虚,世人才着了魔般渴望爱情啊。他才如此耿耿于怀那段岁月啊。

 

无论如何,关于他爱上她,何时?何地?怎样?他一个都回答不了。他怀着凭吊的心情,却丢失了墓碑的确切位置。

他只记得他们是在第一学期临近期末考试时联系紧密起来的。那时12月,Q城的天冷得骄横跋扈。每个人都缩着手匆匆演算着习题。所以他有时会怀疑,他爱上她会不会只是因为冷和压力。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想法,于是他甩甩头,摆脱了它。

那时他们发短信,聊QQ,到深夜会舍不得睡,握着手机迷迷糊糊等一声震动。第二天醒来手里还握着编了一半的短信。那一个月,他把他们所有的会话存在手机里,一条舍不得删。直到收件箱爆掉。他正愁着怎么办,三天后,一切的焦虑都多余了。他的手机掉了。于是所有问候与关心,暧昧与试探,偶尔冒失而出格的言语,也不知是哪来的胆量……所有的这些,都跟随一部诺基亚一同遗失了。

他想到这儿的时候觉得有些荒谬:一段记忆跟着一部手机丢了?可事实是,之后的这么长的岁月里,他们再也没能找回那一个月的心情。那种对话的节奏,大胆却不觉唐突的暧昧,那种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冲动,无以重拾。想来,发生了这么多,让他很难相信只是一个月。

 

(三)

如今他是公务员,就像他跟父母说好的那样。他有家庭,有圈子,有一个无可抱怨的生活。圈子里最近还有女子对他动情,喜欢上他不动声色的幽默,或许就像当年她被他吸引那样。他是顺意的,周围人都羡慕,也许正是这些让他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地。

不时的,他会出公差,在陌生的城市,一个人在商务旅馆中对着电脑沉默。就像现在这样。于是习惯性的,会有一个页面停留在她的空间。

他突然发现她的空间有了更新。

 

 

“12月22日-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他一惊,半晌无语。

他迟疑着点亮他的头像。面颊开始发烫。

5分钟过去,像是等待裁决般的漫长。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慌忙将头像重新熄灭。他感到尴尬,冷场一般地。

 

 

一直盯着电脑,他的头开始疼了,于是他捂着脑袋慢慢合上了电脑。

夜里,他突然看到了那部丢了的诺基亚,静静地躺在一片艾草地里。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手机的屏幕亮着,像不寐的少年仰望夜空。后来他也躺在艾草丛中,他想找那部手机,然后突然意识到他就是手机本身,他的身体不停地颤动,体内收件箱里的信息正一条条地增加,他急切地想要打开看。可是他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周的艾草长得很茂很高,在风中轻轻颤动,散发出一种熟悉到骨子里的气味。他现在突然叫出了这气味的名字:它叫无能为力。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初恋。他想要的生活。一切他都这么无能为力。明明是主角,却无力改变剧情。

 

(四)

高数课,她坐在斜前方,在一排嬉笑打闹着的女生中间。她不是最抢眼的,却仿佛是话语的中心,娇嗔,八卦,起哄,总是簇拥着她。她在课间时不时地提高声,没来由的,但他知道是冲着他来的。这时他会继续跟朋友聊天,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却是别样的滋味。

她走过来跟他的朋友搭讪,他分明感受到她的余光。也装作看不见。可谁都知道,这种装傻,自是一种甜蜜滋味。

一群人一起聊天,也不知说到什么,他一句,会越来越健壮哟,她登时怒目而视,众人都一头雾水。没人知道是前几天短信里他嘲她的体重来着。她倒脸一红赶紧支吾几句岔开了去。想必她也是窃喜的。仿佛有一种密码,就算在噪杂的人群中,也只有他和她,彼此听得懂。

 

(五)

“3月9日-最近不知怎么,总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回想起大学时的事,和那个做梦的自己。有恍若隔世的感觉。现在自然是不会再想这些了,每天的忧虑和思索不会超过未来的24小时,哪来的做梦的闲情呐。这就是麻木吧。有趣的是,我们不觉麻木,反倒觉得成熟了。”

 

以后想要怎样的生活,这好像是他们谈得最少的话题,然而又是谈得最多的话题。它好像无孔不入。细细想来,那些突然喊出的幼稚宣言“我以后肯定不会只待在这里”,酸酸的“以后你还不知道记不记得我呢”,都是在怯怯地窥探着将来的日子。

他所知道的她,爱笑,易怒,胸无城府,对朋友死心塌地。她很漂亮,是大眼睛的那种漂亮,快乐或嗔怒都写在里面,没有伪装,没有猜忌,没有欲擒故纵。就像响晴的天气,可以伸开四肢躺在草坪上,自由自在。

他知道她在等,等他有所表示。可是他觉得一切都跟上学期期末不一样了。他不能轻易举动。冲动在上一个冬天温暖了彼此,但当冲动过去,顾虑便趁虚而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几天前,她曾说她是多肉类植物,给一丁点水便能活得很好。她在暗示他不要顾虑太多。这么直白,对于一个女生来说是需要勇气的。可是他仍然没有正面回答。

他明白,她还是一朵花,被他掠走插在花瓶中,他要她只为他开放和衰败。可是他害怕配不上她。毕竟自己还不知道去往哪里,要怎样的生活,又有什么可以给她呢。

她应该也感觉到他开始躲她。二月图书馆他躲着她,三月班级郊游他躲着她,四月社团联欢他躲着她。他们也从没开诚布公谈过他们的关系,也就还有不了了之的余地。

年轻的恋爱里,优柔寡断伤人最深。

这一拖,便是五月。Q城的五月,是梅雨季。这个沿海城市的雨季总能让人烦躁不安。空气里到处是潮湿和粘稠,是说不明白的暧昧,做不干净的了断。

连何葳也看不下去了。这几个月里,何葳和她的关系密切起来。他其实知道何葳也是喜欢她的,都是圈子里最好的几个朋友,一起聚会时,何葳跟她也会聊得很投机。

你妈逼的也太不是人了吧?你是吊着人家是吧!这样的话从哥们儿嘴里说出来,他却一点没有被激怒。他仿佛已经快进到了电影的最后,在结局面前平静地流泪。

何葳是北方的男孩子,童年里没有梅雨。

 

(六)

“4月24日-我喜欢上一个人旅行。拍照,写东西。我有一个木头盒子,是初恋的纪念。大学时代里面放满了贺卡和小礼物,现在里面都是票根。”

 

他的心紧了一下。自己曾经送给她一个木头盒子。他不曾想到一段未开始、未完成、甚至没有妥善安葬的感情,被她冠以初恋的名字。

 

那是梅雨季的一天。他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慌乱地接起来,正不知如何开口。她却用轻快的语气说,没想到下雨了,送把伞过来吧,我跟小青在T街的咖啡屋门口躲雨。

他的宿舍楼门前是W街,向东100米左右便是与T街交界的路口,再转左,5分钟便到咖啡厅。看来她也是觉得近才想到让他送伞。心中掠过一丝失落。他也没想到自己仍然这么在意。

他赶忙冲下楼,一路小跑,咖啡厅进入视野时突然放慢脚步,悠闲地走过去和她们俩打招呼。

没想到这时雨忽然停了。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小青嚷着要买甜点。他们俩则心不在焉地避开对方眼睛。

“那你先回去吧。”她连连道歉。

“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啦。”

“那我把伞给你们留下?”

她迟疑了一下,却说:“到时候还要还回来,算了。”

他还想说什么,她催他,“好了我们还要买点东西,你先回吧。”

伞刚沾了几滴雨露,不甘心地收起翅膀来。他挥挥手,慢悠悠走回。

他在宿舍楼门口停下来,望着路口,良久,小青和她的身影出现在路口。

就在此时,毫无预兆的,雨突然倾盆而下,她们俩一惊,立刻躲在近处的屋檐下。

他呆立在原地,既没有冲过去递伞,也忘记将伞撑开遮雨。他就这么继续看着她们。她们好像在争执什么,她在拼命摇头。然后很快的,她脱下外衣,往两人头上一披,然后她们飞快地冲进雨中!

他这才发现,他被淋透了,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他坚信不疑他的手机会响起来,一接通,便是她柔软而无助的声音,穿过雨幕完好如初地抵达他,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学期快结束时,她和何葳时不时一起出现在图书馆。

 

他想,他终于是,一场大雨带走了他的姑娘。

 

 

(七)

 “5月18日-梅雨天。一起坐在咖啡店,我和我的过往岁月相互嘲讽着落魄。小雨敲打落地玻璃,夹杂着碎叶,树皮,渣滓和玻璃上的油污。我看到一只虫子。它拼命地保持住平衡,在雨水的下滑中颤抖。突然失足跌落几寸,又勉强停住,再次挣扎。如此往复。我们那么努力地拒绝承认,然而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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