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遇见一个相见恨晚之人。

关于

积雨云

上海又是台风天。

早几天我便开始手忙脚乱地,把所有的被单翻出来晒一遍,仿佛从此不会再放晴。

11日最后一个晴天,我在阳台上收衣服,云遮了半个天空。我正对着它的剖面,很厚实又很柔软,里面蓄着未来好多天的肆虐,却兀自悠然无害的样子。

小时候男生说过上天摘星星的胡话,我则做过睡在云上面的梦。因为云层总是很低,在我长大的小城是这样,在上海也是这样。积雨云总是带给我不可思议的感觉。轻得像棉花,却明明积压着接近极限的水分。优雅和不堪重负可以这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总让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直觉。

关于积雨云的记忆总是跟交图粘连在一起。

这学期忙完一个1:1搭建的项目,身体无比沉重,处于崩坏的边缘,心情却异常平静,几乎可以称得上美妙。但我知道这只是假象,就像是绑着沙袋跑步之后的轻松自在。最初的矛盾没有瓦解,未来的轮廓也没有因此更清晰;解脱都是暂时的,奔命一般地追求解脱才是永恒的。

于是雨来了。

想起上学期末也是这般的及时。上海的冬季不算潮湿,但交完图还是下雨了,结局般的。我记得当时洗了澡往宿舍缓缓蹭回去,一抬头天就变了颜色。天空中的灰色不知在什么时候都聚拢来,那种盛大让人鼻头发酸,没来由地愣一秒。我那个时候是很脆弱的吧。如果人的脆弱和强大是靠对于未来的把控力来衡量的,那么当时的我是很脆弱的吧。不清楚自己的每一次挣扎是顽强还是愚力,一听到木吉他就频繁的想起年少时光,一到雨天就能感到自己对于生活的无能为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建筑带给我的挫败感远远大于正能量,辛苦和迷惑排挤掉了乐趣。

我清楚地记得上学期交图之前的日子。

交图之前的半个月开始,按照2小时,2小时,4小时的周期,每三晚一个轮回熬夜,倒数第二天,本该只睡2小时,最后愣是朦胧中无意识地掐掉闹钟,睡了5小时,也因为这个失误,最后一天没有睡,撑了32小时直到大战老师,讲完方案。之后被我忽略的肠痉挛和痛经一齐涌来,像是补偿迟到的时光般极尽所能,我评图的当场就忍不住趴下了。在某个同学的某句话讲到一半的时候沉沉睡去,中途据说被老师黑了一把也浑然不觉,最后被自己乱淌的口水惊醒,听了一片和谐的总结。

从大二开始,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准时把图纸交上了。这么一说自己都觉得荒谬。可事实上,我的迟到不是在交图上,而是在接受这个专业上——整整大三一年里,我打排球赛,搞钢琴比赛,玩乐队,混现场,我把一切想做的试了个遍,就是一直逃避建筑,逃避设计。

其实看起来我还是一直在认真做设计的,各种杂事的间隙里,出于责任感和期末交不上图的恐惧感,我总是勒令自己扑在设计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我在别处。就像坐在自习教室里的中学生,外面一声轻快的哨响,一只鸽子优雅地划过,心思就跟着飞出去了。

 

我知道我的迷惑有一半以上来自对专业的怀疑。说起来可笑,建筑学是我自己用了一年努力拼死拼活转入的专业。

所以有时候我感到很累,即使是对最好的几个朋友,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可是我自己并不糊涂,相反在看似混乱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得越发清楚了。

人一生都处在调整姿势的过程当中。撑着不舒服换靠着,靠着不舒服换蜷着,蜷着不舒服试着去扩大空间。当然了,舒服是个很暧昧的概念,照哲学上就该搬出“彼岸”、“终点”之类的术语来,告诉你舒服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如果一生中能有那么一件事,让你一想到就怦然心动,让你忘记了拗造型的不悦或者丑陋,那一切就要另谈了。

有一些东西,它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是另一个数量级的,以至于轻松打点了腰酸背痛。

我常常说,生活的意义得高于需求本身。需求是癌细胞,它只会没有止境地扩散,由甜至腻、快感变成酸痛。

一直以来,我在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它是欲望之外的,它能让我快乐,背负着一切痛苦和忘却掉一切痛苦地、快乐。

我在十几岁就找到这件事,我觉得很感激。我喜欢研究语言文学,喜欢读小说写文字。把玩语言的时候,我不再那么孤独,可以与不死的思想,漂亮的洞察力、和高度自省的心灵对话,于是我觉得更加贴近永恒,不再那么依赖于外物,甚至不再依赖语言本身。这种感觉,就像是找到一个稳定的热源了,它是亘古的,永不熄灭。我愿意焚身取暖。

但是我之后的路却一直在偏离本心。我承认我不够虔诚。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在十几岁上决定为戏剧奉献终生。他在高三那年休学去北漂,考上中戏,毕业从事编剧,熬夜通宵家常便饭,最初一年几次断粮。我常担心他猝死,但是我知道他并不疑惑。他比我快乐多了。

我呢,一直在犹豫。也在担心自己才华不够,也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是劫是缘,再者就是当时的我太依赖父母的忠告了。最后南辕北辙,高中选了理科,大学发誓扔了闲书搁了笔。

建筑就是在这时候进入我的生活的。是的,我当然是喜欢这门学科的,即使经过了狼狈不堪的大三,我仍然是喜欢的。可,毕竟不是初恋。当初选建筑,就是因为想找一门能替代文字糊口的事业。退而求其次,已经是意外之喜。可是要我把所有时间和心力尽数放在这上,却是不可能的。我陆陆续续还是在写东西,我所有走神的空档里,想的还是我的故事,故事的线索,线索的节奏,像一种本能一样。就好比你痒了,能不去挠么?

可梦想还是荒废了——笔也是要练的。加上日趋浮躁,不再读书,恐怕面容骄横,早已不忍卒视了。

有的时候真恨毒了自己这性子。我一直被我的渴望牵着鼻子走,却始终不想为它埋单。但其实多年来踉踉跄跄,褴褛衣衫,口袋里的铜板早已撒了一路。

 

我们到底是在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糟?谁都知道这是一个过于宽泛的问题,从而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是人们却难以抗拒地一遍遍试图回答它。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走着下坡路的。曾经我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愚蠢却锋利,并且有着相信的力量,觉得自己终将到达某处。而如今,我处处怀疑,连自己也一并诋毁,最终左右顾虑,一场空。

但我也知道,在繁琐事务之中历练,我应该是在变强大的。恐怕一直以来,是粉饰过往的本能,加上怀旧和浪漫主义撺掇着,常常会把曾经的自己膨胀成一个完美的样子。一个人一旦发现了回忆的私密性和可塑性,便很容易上瘾。于是在这来往反复中,我其实不知道,我越来越孱弱的自信,是本能在提醒我正在失去最宝贵的品质,还是被我篡改了的回忆给我开了个玩笑?

不管怎样,在疑惑中,我仿佛早已放弃,又仿佛从未放弃,只是那个前方摇摇摆摆,我的步子歪歪扭扭,一切的东西都在积累起来,向着某一个我尚不清楚的方向等待着喷发。就像不明所以的水蒸汽,不明所以地聚集,并不知道会被气流怎样改变了航线,也不知喜怒无常的季风将它们带到哪里,最终会在哪一片天空之下,造一场倾盆之势。

第一次听到“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样的词句时,我记得自己没来由的兴奋,像是即将见证一场盛宴。雨落下之前,云总是很低很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得着。这让我想要蜷在宿舍的靠垫里,安静地读一本小说;却也让我蠢蠢欲动,想要冲进雨中,歇斯底里地奔跑。这不可思议的矛盾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我对积雨云的爱恋——越是风云四起,越是安于一隅,越是从容淡然,越是有着一颗单纯顽劣的心。

积雨云总是带给我不可思议的感觉。轻得像棉花,却明明积压着接近极限的水分。优雅和不堪重负总是可以这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直觉。有的时候觉得生活在逐渐好转,路在越走越宽,有时候又惊觉只是越发偏离最初的憧憬。我的确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直觉。然而至少在今天,我仍愿意相信,一切的美好和苦难都在积聚,轻盈而沉重,对于漂浮充满怀疑和疲惫,却只在毫无征兆的时候,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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